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作品相關 (22)

關燈
道:“一則,臣妾與她本不熟悉,跟著姐姐見過幾次而已,和崔郎更是只有一面之緣,便沒有多提。再則,臣妾平常忙著照顧皇三子,不怎麽關心外界的事情,上回諸位姐姐去洛成閣觀禮,臣妾也沒能前往。”

這話合情合理,莊婕妤只得點點頭表示理解,頓了頓又問道:“那依你所見,這位崔郎當真對妻子情深一片?”

“這是自然。”柔婉儀道,“那時候我們姐妹之間聊天,都感嘆說這世上沒有誰比衛慈的運氣更好了。所嫁郎君那般好的風姿才華,更難得的是還一往情深、溫柔體貼。”

見顧雲羨也轉頭聆聽,柔婉儀心頭有些緊張,盡量鎮定道:“臣妾曾經聽姐姐講過,衛姐姐因身體不好,過門一年多都未曾有孕,崔郎的叔父便有意送兩個婢女給他,說先為他誕下子嗣,將來記到小慈名下也是一樣。子嗣為大,他若當真收下了婢女,衛姐姐也不會有半句怨言,可誰知他竟是婉言謝絕了。”

顧雲羨微微一楞。

“他說,無論小慈能不能誕下子嗣,他都不會納妾。這是在他娶到小慈的當天便立下的誓言。”

莊婕妤被柔婉儀話中的內容給震撼到,良久才道:“居然是這般深情。”想起他方才的話,忍不住嘆道,“如此深情還自言薄情,這崔郎當真是……”

顧雲羨手中握著玉觥,裏面是紫紅色的葡萄佳釀。長長吐出一口氣,她舉起玉觥,仰脖飲下,心頭滋味難辨。

她今晚其實並未看到崔朔的臉,只是聽見他的聲音。風裂玉碎一般,帶著一種雲淡風輕的悲傷。

他就用這樣平靜無波的語氣,講述著他對一個女子不悔的深情。沒有過多的辭藻去修飾,卻能讓人深切地感受到,他是真的在傷心。

與旁人不同的是,他的悲傷是平靜的,緩慢的。仿佛是沈浸在這種情緒裏太久,已經將它化作了血肉,成為身體的一部分。

腦中想起放榜那一日,她站在洛成閣上,看著他一身綠袍,朝自己一揖行禮。那時候她覺得他與身邊的人是那樣格格不入,仿佛極樂梵境裏的一管翠竹,根本不該待在這汙濁的塵世。

原來他會這樣,是因為他的心已經不在這兒了。

因為他的妻子離開了他,所以他覺得這十丈軟紅都再無開懷之事,所以他覺得漫漫餘生都失去了意義。

這世上原來還有這樣的男人。這世上居然真的有這樣的男人。

她忽然覺得嫉妒。

她夢裏渴盼過的一生一世一雙人,她沒能得到,卻被別的女人得到了。

生前那樣的溫柔呵護,死後這樣的纏綿相思,即使紅顏薄命,也沒什麽遺憾了。

“既然如璟心意已定,此事便作罷吧。”那廂皇帝沈默許久,終於微笑道,“諸位愛卿也放手吧,強求無益。”

盧朗知接過話頭,“陛下說得是。原是臣一時興起,未曾事先問過如璟的意思,唐突了。”

“哪裏,大人千萬別這麽說。是下官不識好歹。”崔朔恭敬道。

皇帝見狀笑道:“不過如璟你也不用把話說死了,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。也許過兩年,你會碰到上天派給你的女子也不一定。到那時,你再來請朕為你賜婚,朕也是一樣樂意的。”

崔朔不置可否,只淡淡道:“謝陛下|體諒。”回到了自己的席位。

這個插曲一出,殿內氣氛不由有些凝滯,還是盧朗知帶頭向陛下敬酒,神情自若,眾人這才紛紛端起酒杯,裝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,口賀君安,一飲而盡。

崔朔旁邊的席位坐著今年進士第二名的林茂林世則,素日與崔朔頗有幾分交情,此刻忍不住湊近道:“之前我開玩笑說要把妹妹嫁給你,你跟我說不打算續弦,我還當你在敷衍我,誰知你竟是說真的!”搖頭嘆道,“不過你這招先斬後奏也玩得太過火了。不曾稟報長輩便當著陛下和諸位大人的面說出這話來,君之家族定然要發怒了。”

崔朔淡淡道:“無妨。”反正有了陛下今晚的話,族中即使再惱怒,也不好逼著他續弦了。

61

“無妨?”林茂挑眉,詫異地看著他。見他一臉平靜,無奈的搖搖頭,“也不知道你都在想些什麽。罷了罷了,崔郎心性非我等凡人可以領悟。我管不了你。”

“崔君思念亡妻、不願續娶,妾覺得沒什麽不妥,夫君又何必這般憂心?”林茂的夫人沒好氣地眄了自家夫君一眼,轉頭看著崔朔時卻是一臉溫柔笑意,“郎君無需理會別人的看法,隨自己心意便好。”

崔朔微微一笑,“謝嫂夫人關懷,朔明白。”

林茂無語地看著妻子,心中明白她為何會這般支持他。還不是聽了他對夫人的情意,就感動得一塌糊塗了。女人啊,都是一個樣!

一支舞蹈結束之後,換上教坊司新進的琴師表演琴曲。

皇帝撐著腦袋聽了片刻,微笑著搖頭,“空有技藝,內裏卻是毫無一物。看來今年教坊司是沒有可用之人了。”

琴師本來正專心地彈琴,陡然聽到皇帝這樣的點評,嚇得手一抖,一根琴弦應聲而斷,發出刺耳的聲音。

他顫抖著跪下,道:“陛下恕罪,微臣……微臣……”

皇帝不耐地擺擺手,“行了退下吧。”

琴師磕了個頭,抱著琴顫顫巍巍地下去了。

皇帝嘆息一聲,“如此佳節,竟無好曲怡情,真是可惜。”

見皇帝這樣,群臣都有些惴惴不安。有眼明心亮的人立刻反應過來,提議道:“臣從前曾聽聞,說崔郎琴藝過人、當世無雙。不如便請崔郎彈奏一曲,也免得陛下心中遺憾?”

這倒是實話。崔郎的琴藝是

皇帝聞言感興趣地笑道:“這倒是個好主意,只不知如璟可願給朕這個面子?朕知道,你們這些琴藝大家骨子裏都傲氣得很,輕易不在人前彈奏。”

崔朔不卑不亢道:“陛下言重了。能為陛下效勞,是微臣的榮幸,自當遵從。”

此言一出,殿內氣氛立刻活躍起來。有大臣笑道:“今日倒真是好運氣,竟能聽到崔郎的妙音。”

“是也是也,還是沾了陛下的光,才有此等好事。”

“我家兄長癡戀音律,我今夜有這等際遇,回去跟他一說,定會讓他嫉妒得覺都睡不著!”

九階之下議論紛紛,九階之上也是一陣喜悅。

明充儀微笑道:“陛下好大的面子,能讓崔郎獻藝。臣妾佩服。”

皇帝慵懶一笑,“怎麽,月娘你不是不好音律的嗎?崔郎的琴曲難求你竟也知道?”

“臣妾雖不好音律,卻也聽人談論過。”明充儀笑道,“那些宮娥老說什麽崔郎一曲、千金難求,尋常人想聽都聽不到。”

“充儀娘娘說得真是玄乎,當真那般厲害?”瓊章夏氏笑道,“臣妾入宮數月,只聽說元貴姬娘娘琴藝不凡,闔宮無人能及。這崔郎的琴藝難不成比貴姬娘娘還好?”

“妹妹真是羞煞我了!”顧雲羨連聲道,“不過是宮中眾人給本宮面子,才會誇得那般厲害。事實上,就本宮那點微末技藝,平常自娛自樂便罷了,哪裏能和崔郎相比?”

“元貴姬這話可謙虛過頭了。”明充儀笑意盈盈,“本宮可聽陛下提起過,說貴姬從前的琴技便十分出色,這兩年更添了氣韻內涵,已隱有大家氣派了。”

這話一出,眾人都看向皇帝。他手中端著一盞玉觥,眼含笑意地看了顧雲羨一會兒,頷首道:“沒錯,雲娘如今的琴藝,宮裏無人能及。”自嘲一笑,“朕從前還能與她合奏一曲,現今卻決計不敢了。當真是比不過啊。”

“如何?陛下都這般說了,還能有假?”明充儀道。

顧雲羨無言以對,只能道:“明充儀再這麽誇下去,臣妾便當真要無地自容了!”

“啊!臣妾有個提議。”夏瓊章忽然道,“不如便請元貴姬娘娘與崔郎合奏一曲,可好?”

皇帝一楞,“合奏?”

“是啊。”夏瓊章一臉天真無邪,“既然二位都琴藝過人,合奏一曲必然更加不凡。”

皇帝搖頭笑道:“實在是沒有必要。”

“怎會沒有必要?若崔郎與貴姬當真合奏,陛下與臣妾等固然能欣賞到妙音,對貴姬娘娘來說也是大有裨益。臣妾也學過兩年琴,知道學琴者如果能與技藝勝於自己的人切磋,會產生許多領悟。崔郎琴藝當世無雙,娘娘與他合奏一曲,興許在琴藝上又能提高一層也未可知。實在是一舉數得。”

顧雲羨看著言笑晏晏的夏瓊章和她旁邊的明充儀,沒有說話。

無需更多的解釋,她已經明白她們的打算。身為宮嬪,當著陛下的面與外臣合奏,聽起來沒什麽,但仔細一想就知道,內裏實在是多有不妥。

這還不是最要緊的。

最要緊的是,崔郎是何等人物、何等技藝?自己與他合奏,一個不好便會被比得一文不值,到那時便是在滿殿高官面前出醜。傳出去大家也會說元貴姬不知天高地厚,竟妄想與崔郎比琴藝,反倒毀了崔郎的好曲。

這根本就是她們給她下的套!

“陛下,臣妾覺得不妥。貴姬娘娘身為內宮女眷,如何能與外臣合奏?這與禮不合,萬萬不可。”莊婕妤敏銳地察覺其中的危機,一本正經地進言。

顧雲羨也露出苦惱的表情,“陛下可別害臣妾了。若臣妾一會兒彈糟了,大臣們都得笑話臣妾了。陛下難道願意看臣妾當著這麽多人的面丟臉?”

皇帝淡淡一笑,腦海中卻回憶起方才崔郎說的那番話。當他說自己為了亡妻願意終身不再續娶時,雲娘面色的神情十分感動。

她對他,好像很有好感。

“朕覺得蕊初的提議不錯,朕也很想聽聽雲娘你與崔郎合奏是什麽情形。”皇帝的笑容裏藏著別的內容,右手緊緊地握住白玉酒觥,“你便勉為其難,試一試吧。”

顧雲羨心一沈。

她萬萬沒想到,自己已經說了那番話,皇帝居然還是答應了夏蕊初的請求。而且他看向自己的神情有些奇怪,好像,有隱隱的不安。

他在想些什麽?

他們這邊你來我往,崔朔已經在琴案前坐好,正仔細地調試瑤琴。

“如璟你先別急,朕給你加個人。”皇帝道,“元貴姬的琴藝也甚是不錯,你可願意與她合奏?”

放在琴弦上的手猛地一顫,他眼眸低垂,陷入沈默。

“不願意?”皇帝問道,心裏不知為何竟松了口氣,“不願意也沒什麽。是朕一時興起,又讓你為難了……”

“臣願意。”崔朔忽然道。

皇帝神情驚訝,“你說什麽?”

崔朔擡起頭,一臉平靜,“臣說,臣願意與貴姬娘娘合奏。這是臣的榮幸。”

皇帝默然地看了他片刻,微微一笑,“如此甚好。來人,犬綠猗’過來。”

一盞茶之後,宦侍抱著一張七弦琴進來,將它放在了顧雲羨的面前。

琴身古樸,飾有珠玉。顧雲羨撥弄了一下琴弦,悠揚清淑,是張極好的琴。

“琴送到了,你們可以開始了。”皇帝淡淡道。

“諾。”

雖是合奏,但二人依然隔著一段距離。崔朔坐在九階之下,顧雲羨仍在九階之上,隔著珠簾,只能隱隱約約看見她窈窕的身影。

考慮到這些琴藝大家喜歡的曲子多過於生僻,顧雲羨決定先發制人,率先決定合奏的曲子。不然他若是選了一首自己不會的,這個人就真的丟大了。

誰知還未來得及開口,外面的樂聲已然響起。

她駭然,這這這……竟是直接開始了?

對面的明充儀見顧雲羨神情驚訝,還沒來得及高興,便見她又換上松了口氣的神情,想來崔朔彈的這首曲子她是會的。

素手撥弦,顧雲羨集中精神,在他上一個音結束的時候適時進入。兩道的琴聲合二為一,交織纏繞。

顧雲羨一壁彈奏,一壁在心中慶幸他選了這首曲子。這首《懷人》是她彈得最好的曲子,即使是和琴藝遠高於自己的人合奏,也能游刃有餘。

殿內之人聽著二人的曲聲,慢慢閉上眼睛,進入到他們營造出來的情境。

崔朔自然是樂聲的主導者。他琴技高超,曲意高妙,自帶一股深邃的情感。這首曲調和緩的《懷人》在他的手下變得蕩氣回腸,仿佛失去愛侶的孤雁在悲鳴,哀嘆那永遠無法挽回的悲劇。

顧雲羨原本還能幾種精神,然而慢慢的,她的思緒越散越開,逐漸恍惚起來。

崔朔的曲聲帶走了她的神思,讓她想起上一世那個大雪漫天的臘八,她帶著滿腔悔恨飲下那杯毒酒,嘆息自己癡心錯付。

那時候她想,如果讓她重來一次,寧願從沒有遇到那個男人。可誰知天意弄人,她當真重來了一次,卻依然和他的命運糾纏在一起。

無數次在深夜想起來,也只能感嘆一句,是命不公。

如果十三歲那年,她沒有進宮會怎樣?

也許她會遇到一個真正愛她、珍惜她的人,他們一起過著平凡而安寧的日子。沒有這潑天的富貴和無上的尊榮,也沒有這永無止境的殫精竭慮、傾軋算計。

這其實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。

從一開始,她想得到的,不過如此。

皇帝原本沈默地聽著二人合奏,卻在一個音之後忽然露出驚訝。

顧雲羨那邊的曲聲變了,不再如方才那樣一味地配合崔朔,變得激烈而進取。反倒是崔朔的曲聲緩了下來,開始配合顧雲羨。

殿內一片寂靜,只能聽到他們的琴聲由低到高,由悲傷無奈到憤然不甘。

如果說崔朔主導琴聲時,大家感受到的是失去愛侶的孤雁的悲傷,那麽顧雲羨主導琴聲時,大家聽到的,則是孤雁對蒼天的控訴。

絕望而不甘的控訴。

62

一曲畢,殿內久久沒有聲音。

顧雲羨仍沈浸在自己的情緒裏,胸口不斷起伏,似乎一時難以平覆。

崔朔視線定定地落在自己的指尖,努力不要擡頭去看向她。自己此刻心中著實波瀾起伏,若再不盡力克制,定會被人看出端倪。到那時只會害了她。

皇帝看著顧雲羨,神情怔怔。

她面前垂著一幕珠簾,青玉、瑪瑙並上琉璃串成,看起來流光溢彩,十分美麗。而她就坐在珠簾之後,眉眼細長,隱有憤恨不甘。

俗話說曲聲即是心聲,她方才彈奏那一曲時,心裏在想些什麽?

殿內忽然傳來掌聲,皇帝悚然一驚。定睛一看,卻是左相徐慶華。

“好!實在太好了!某竟不知,這闕《懷人》原來還可以這般演奏!琴聲如杜鵑泣血,人世悲辛、天命無常,盡在方才那一曲中!崔郎果然名不虛傳!”徐慶華朗聲道,“更難得的是,元貴姬娘娘竟也是技法超群、曲意高妙,絲毫不輸崔郎!今日得聞這一曲妙音,不枉此生也!”

徐慶華的口氣有些激動,與他素日的穩重老成的形象大為不同。眾人驚訝之後陡然想起,他少年時曾拜在琴藝大師江夫人座下學藝,想來是個喜好音律的。

讚嘆完之後,徐慶華給自己斟滿一杯酒,舉起玉觥朝崔朔道,“這一杯本官敬你!”

崔朔微笑著舉起酒杯,“徐相過譽了,該下官敬您才是。”率先一飲而盡。

徐慶華喝完酒之後,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,這種禦前獻曲,通常都是要讓皇帝第一個點評的。而自己由於太過激動,似乎搶了陛下的風頭……

他遲疑地朝九階之上看去,卻見皇帝淡淡地看著他們。

“微臣一時忘形,禦前失儀,還請陛下恕罪。”徐慶華有些慌張地跪下。

皇帝忽的揚眉一笑,口氣溫和:“愛卿不必驚慌,你說的句句在理,全是朕的心聲。何罪之有?”

轉頭看向崔朔時,目光裏卻多了幾分審視。

這個男人,與他志同道合、神交多年,是他看中的可以助自己推行新政的最好人選。

今夜這當眾獻曲是他早就計劃好的,為的是找一個不會引起群臣懷疑的理由擢升他的官職。

可事態的發展超出了他的預料。

適才他與雲娘那一曲,如此默契,仿佛心有靈犀一般。

可他們彈奏之前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。

到底是巧合,還是……

“元貴姬娘娘當真是琴藝不凡,陛□畔有如此高手,難怪會對琴曲要求這般高。”崔朔微笑道,“臣鬥膽問一句,娘娘師從何人?”

他神情自若,眉宇間一派磊落坦蕩。他就這麽當著陛下的面直接開口相詢,雖有些唐突,卻更顯其心無雜念。

良久,珠簾後傳來顧雲羨平靜的聲音:“小時候曾跟家中長輩學習指間技法,後來便一直是自己琢磨。”

“竟是自學?”崔朔三分驚訝地挑眉,“娘娘適才對這一曲《懷人》的解讀,讓微臣想起了江夫人,還以為您與徐相是同門呢!”

他這麽一說徐慶華也反應過來,忍不住笑道:“是也是也!恩師奏琴自有其格調,和緩的曲子奏得慷慨激昂,殺伐果決的戰曲她倒彈得如曉風殘月,偏偏總有其過人之處,令人嘆服。臣拜在她門下數年,卻始終不能領略一二。如今看來,貴姬娘娘與恩師倒是知音。”

“二位大人過獎了,本宮如何能與江夫人相比?真真羞煞我也。”顧雲羨的聲音懇切,讓人聽了只覺得她是真的愧不敢當。

珠簾之後,顧雲羨盡力保持鎮定,說話時狀似無意地覷一眼皇帝的神情。

她此刻已經清醒過來,明白自己方才在神思恍惚間,一不小心彈出了心聲,陛下沒準已經起疑。

正在思考該如何不露痕跡地解釋一下,卻聽到崔朔的問話。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,居然扔給了她一個絕佳的借口,忙順著說下去,“不過崔大人說的也有幾分正確,本宮確實是聽聞了江夫人對曲子的不同解讀,這才鬥膽一試。班門弄斧,讓兩位見笑了。好在有崔大人的幫助,才沒有毀了這支曲子。”

崔朔聲名在外,雖已入朝為官,但殿內的女子依舊喚他崔郎。顧雲羨卻叫了更生疏的崔大人,為的不過是撇清關系。

整段對話聽下來,完全是三個同道中人在探討琴藝,端的是光風霽月。尤其是德高望重的徐慶華加入之後,更讓人覺得氣氛一派嚴肅正經,完全不會多想。

皇帝看著顧雲羨微笑的臉,再想想崔朔坦蕩的神情,心裏的疑團慢慢散開。

真的是他想多了吧。

他們兩人此前也就在洛成閣遠遠見過一面,除了參拜叫起,別的一句沒多說。今晚會合奏也是被旁人促成的,會有什麽糾葛?

更何況,崔朔明明對他的亡妻一往情深,又豈會來覬覦深宮寵妃?

他適才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想法?

“三位再聊下去,大家就都不知該如何自處了。畢竟如兩位這樣於音律上大有造詣的人,還是少數。”他微笑著開口,“左相與如璟既然這般投緣,散席之後大可以多交流交流。至於朕,今夜回去會好好向貴姬請教一番,爭取下回也再聽到兩位論曲,不至於一句話也說不出。”

“陛下取笑了。”徐慶華道,“臣一時忘形,耽誤了諸位同僚欣賞歌舞,該責,該責。這一杯算我賠罪了。”

“哪裏哪裏,徐相言重了。”

“能聽三位論曲,是極風雅之事,吾等求之不得。”

皇帝笑看下面一派和睦,又漫不經心地補充道:“如璟彈了一首這樣好曲,自然得獎賞一番。你且說說,你想要什麽?”

崔朔躬身道:“為陛下分憂乃臣子的本分,無需獎賞。”

“這可不行,朕一向是賞罰分明的。這樣吧,朕看你也不喜金銀財寶,就換一個獎賞,讓你能更好地為朕分憂解勞。”皇帝笑道,“傳旨,擢升崔朔為正五品中書舍人。”

所謂中書舍人,即在中書省掌起草詔令之事,多以有文學資望者充任。崔朔是新科狀元,學富五車、才華橫溢,在吏部任職半年之後蒙此拔擢,雖仍顯速度太快,但尚在大家的接受範圍之內。所以眾人在短暫的驚訝之後,紛紛表示恭喜。

也有人察覺到,陛下嘉獎了崔朔,卻對同樣彈出妙音的元貴姬不置一詞。

這樣的區別對待顯得有些奇怪。畢竟貴姬娘娘表現得那樣好,您即使不賞賜些什麽,好歹要誇一句啊!

席散的時候已經快到亥時,煜都早已開始進入宵禁狀態。一應入宮赴宴的官員星夜出宮,身上都帶著證明身份的令牌,以免回家途中遇上巡邏的金吾衛,被當成犯夜的賊子。

崔朔推開大門的時候,佟義與佟蕓萱都還沒睡。院中的石桌上擺了瓜果和月餅,佟義捏著個酒杯自斟自飲。佟蕓萱被佟義規定了不能喝酒,只得沒精打采地吃著月餅,時不時瞪自家兄長一眼。

“六郎你回來了?”聽到開門聲,佟蕓萱一下子蹦起來,幾步跑到他身邊,剛一靠近卻又掩住鼻子,“你怎麽也喝酒了?”

崔朔淡淡一笑,“宮中宴飲,哪能不喝酒的?”

“你們都可以喝酒,就我不行。真討厭。”佟蕓萱忿忿不平。

崔朔沒理她,坐到石桌前,徑自拿起一個酒杯,斟滿之後一飲而盡。

佟義看得一楞,反應過來之後忍不住嚷道:“這是上好的竹葉青,我一年到頭也就舍得買個一兩回。你在宮裏什麽好酒喝不到,何苦回來跟我搶?”

崔朔神情自若,“在宮裏喝酒哪能跟在家裏相比?在那兒哪有功夫專心喝酒,盡忙著跟人鬥心眼去了。累得慌。”

聽他口氣不善,佟蕓萱擔憂道:“怎麽了六郎?你被誰算計了,還是惹陛下生氣了?”

“是有人算計我,不過沒成功。”崔朔淡淡道,“我也沒惹陛下生氣。相反的,陛下還升了我官了。”

“真的?”佟蕓萱激動道,“什麽官什麽官?”

“中書舍人,正五品。”

“正五品?”佟蕓萱一臉雀躍,“那已經是大官了啊!”

佟義也附和道:“是啊,我記得掌管煜都城的煜都令也才從五品,你現在比煜都令還要高半品吶!”

崔朔淡淡一笑。

佟蕓萱註意到他的神情,猶疑道:“可是六郎,你怎麽看起來一點都不開心呢?你不喜歡嗎?”

“沒有。我沒有不喜歡。”崔朔平靜道,“只是這一天我早就預料到,心中有了準備,也就沒那麽開心了。”

“哦。”佟蕓萱點點頭,似懂非懂。

佟義見狀,猜到宮宴上大概發生什麽事情,忙開口道:“時候也不早了,蕓萱你先去睡吧。”

佟蕓萱睜大了眼睛,“為什麽?我等了這麽久就是為了聽六郎講宮宴上的事情啊!六郎今晚去的可是慶安殿吶!我只在畫像上看到過它外面的樣子,還不知道裏面長什麽樣呢!”

“你明天再問也是一樣。六郎今晚上累了,你就別纏著他了。”

佟蕓萱瞪著兄長許久,才哼了一聲,“我知道你又想支開我了!我去睡就是了!不過你挺清楚哦,我是給六郎面子,才不是怕你呢!”轉頭看向崔朔,“六郎你明兒一早還要去當值呢,別跟哥哥聊太久,早些休息。”

崔朔點點頭,“知道了。”

佟蕓萱回房之後,佟義才慢吞吞地遞給他一杯酒,道:“說吧,出了什麽事?”

崔朔接過酒杯再次一飲而盡,雲淡風輕道:“也沒什麽,我請求陛下準我不再續弦了。”

“什麽!”佟義控制不住地拔高聲音,“你你你……”

“小點聲,如果你不想蕓萱躲在門邊偷聽的話。”

佟義反應過來,壓低了聲音,“你這麽做,考慮過後果嗎?”

“自然考慮過了。”崔朔道,“家族那邊我自有辦法交代,你不用為我擔心。”

佟義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晌,才長嘆口氣,“相交這麽多年,我今天晚上才算真的服了你。當真是說到做到,鐵骨錚錚的漢子啊!”

崔朔聽出他話裏的打趣,無所謂地笑笑。

“不對,既然你不想續弦的問題解決了,不該這麽抑郁啊。”佟義道,“我看你進門時的神情,分明記掛著什麽。宮宴上不止發生了這一件事吧?”

崔朔聞言不語,視線落在手中的酒杯上。杯中酒水清澈,圓月投在裏面,顯得遙遠而飄渺。

就好像她之於他。

63

今晚上他太沖動了,不應該答應與她合奏的。但是當陛下提出這個要求時,他實在無法控制自己的渴望。

許多深埋心底的往事都被這句話勾起了。

記憶裏靈慧可愛的少女,纖細白嫩的手指,撥動琴弦時如同蝴蝶蹁躚,勝過世間最美妙的舞蹈。

就這麽烙印在他心上,這麽多年。

佟義見他說完那句話,崔朔便陷入了沈默。右手握緊酒杯,眼神飄忽,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。

在心頭藏了許久的困惑再次浮上來,他忍了又忍,還是沒能忍住,“其實有件事,我一直想問你來著。當然,你要不想說也不要緊。我絕對沒有任何意見。”

崔朔看向他。

佟義清清嗓子,斟酌道:“你如此堅定地不願續娶,到底是因為先夫人,還是……”

“還是什麽?”崔朔深深地看著他。

壓力太大,佟義幾乎就要退縮了。然而話已出口,半途而廢不是他的風格,索性把心一橫,“……還是你心中另有心儀之人!”

崔朔的眼神陡然淩厲起來。

“你你你,別這麽看著我啊!我就是隨口問一問,你說不說——哎呀,叫你別這麽看著我——我都沒意見啊!”

在佟義的強烈抗議之下,崔朔終於別開視線,沈默許久方淡淡問道:“為什麽這麽說?”難道是他哪裏露出了端倪?

“感覺嘍。”見他沒有生氣,佟義也輕松起來,“咱們也認識這麽多年了,我自問對你還是有幾分了解。你這人生得這般好,最招女子喜歡,卻偏偏在女色上十分冷淡。我一開始也和旁人一樣,覺得你是難忘發妻。可後來卻覺得也許我們都被你騙了猜。”

他凝視著崔朔足以使女子看得癡迷的側臉,慢慢道:“我覺得,你心裏藏著一個人。”

酒杯猛地放上石桌的聲音。

崔朔的動作太快,酒杯沒有放穩,在半空中歪了一下,便慢慢倒了下去,裏面的美酒順著流淌出來。

佟義看看酒杯,再看看崔朔,收起了嬉皮笑臉的表情,輕輕地嘆了口氣,“看來我猜對了。”

崔朔閉上眼睛。

“我不知道那是哪家的小姐,也不知道你們之間是怎麽回事。但我想,既然這麽多年你都沒有和她在一起,想來你們之間是沒什麽希望的。”佟義道,“我們是朋友,我不想看到你終日自苦,還要為了一個不可能的人擔上絕嗣的風險。”

崔朔不知道該說些什麽,只能沈默。

“從前我總勸你逝者已矣,看開一點。其實現在也一樣。那位小姐既然註定與你無緣,那她對你來說就和死了沒什麽差別……”

“不一樣。”

佟義正一本正經地進行說服教育,忽然聽到他冷靜的回答,不由睜大了眼睛,“什麽?”

“我說,不一樣。”崔朔慢慢道,“她若真死了,那麽人死萬事空,我可以想象她在另一個世界過著安樂祥和的生活。可她還活著。而且我知道,她活得很累,很辛苦。我沒辦法不去擔心她。”

今晚上那一曲,不止陛下聽進去了,他作為合奏人,更是聽得明明白白。

她心中原來藏著那樣多的恨意和不甘,她原來過得這麽不快活。

其實早該猜到的,不是嗎?

堂堂皇後,一國之母,卻陡然被廢,以廢後的身份過了一年之久。就算如今再蒙聖寵,也不過是居妾妃之位。

夫君如此狠心的對待,她怎麽會過得好呢?

佟義看到皎皎月色下,崔朔昆侖玉一般的眼眸中,是明明白白的痛意。

他在為那個勾去了他魂魄的女人心痛。

“你擔心她,可你能幫上她嗎?”佟義心頭不忍,卻覺得長痛不如短痛,逼著自己硬起心腸,“你此刻還待在這裏,沒有去解救她,我便知道,對於她的處境你根本無能為力。既然如此,你擔心又有什麽用?”

是啊,他擔心又有什麽用呢?

就好像之前,他聽聞她被廢的消息,心裏再痛再難受,也只能任由事情的發展。

就好像今夜,他聽到她琴曲中的心聲,也不能明白地表示出來,只能在陛下發怒前,為她編出一個脫身的借口。

除此之外,他什麽都做不了。

佟義看他神情似有松動,以為自己的話奏效了,正想高興,卻聽到他語帶苦澀,“情之一字,若真能說放手就放手,這世上也不會有這麽多人困宥於此了。”

冥頑不靈到這個地步,佟義忍不住氣結,一拍桌子就要離開。

崔朔及時在他身後喚道:“阿義。”聲音裏滿是無奈。

佟義駐足,深吸口氣,盡量平靜道:“算了算了,懶得管你。”說完這句話,他自嘲地笑了笑,“這是我第幾次說這話了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